of1a-ep2：幻痛（15）
【一个对死亡有疑问的生物学家不是生物学家——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希德妮·莫比乌斯，2006年。
……
只要活得足够久，总有机会见证各种各样的新鲜事，此刻的马尔科姆·格兰杰就是这样为自己没能活到更久远的未来而遗憾的。他不太清楚麦克尼尔所说的21世纪70年代会存在什么医疗技术，想必那不会比这个平行世界的21世纪90年代的医疗技术更高明，不然平均寿命也不会出现大幅度下降。
雷向老格兰杰介绍的纳米机器人疗法，是21世纪80年代末逐渐成为现实的尖端医学治疗手段，目前主要被用于治疗地球内外的辐射病：前者由长期核战争造成的污染引发，后者则多发生在缺乏地球磁场保护的环境中。就实用性而言，与其指望着纳米机器人疗法能够根除因核战争而涌现出的大量辐射病患者，还不如期待着它能够卓有成效地保护那些探索外太空的勇士。
或是像雷宣传的那样，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一小部分群体的生活状态。
“我们所使用的纳米医疗机器人会按照设定的周期对人体进行全方位的检查，涵盖几乎所有方面。它除了无法修复基因缺陷导致的问题之外，可以有效地检测出绝大多数的常见疾病。”恩特诺尔·阿兰·雷坐在老格兰杰的医疗舱外，用他那熟悉的具有标志性的优雅语气为老格兰杰列出了纳米机器人疗法的优点和缺点以及同宣传内容的区别，“为了保证纳米机器人能够以最高效率工作且它目前的副作用不影响人体，我建议每隔一个月定期进行这样的维护。”
“这不就和血液透析一样了吗？”老格兰杰还是有些不太自在，他看着血液从身体一端流入机器内又返回身体，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有着数不清的受外界摆布的智能机械，多少感到了慌张。接受自己的身体【现状】是一回事，目睹着自己所决定的新的现状成真又是另一回事。“我有个小问题，比如说某些人处在特殊工作环境下，长期无法接受定期维护……”
“这是我们将来要解决的问题。”雷没有回避他推崇的纳米机器人疗法当前的缺陷，“几年前的纳米机器人疗法比现在的更麻烦。进入人体的纳米机器人经常因为耗尽能源或能源转换装置出现问题而无法工作，还有些公司制造出的纳米机器人等于是给人体填了血栓……”他注视着控制设备的屏幕，操控医疗器械对老格兰杰身体内的纳米机器人进行检查并把那些功能出现异常的及时从血液中分离，“虽然存在种种缺点，有了它的帮助，人类在下一个世纪的平均寿命——如果不发生其他世界大战——有望得到大幅度提升。活到自然寿命极限并不是妄想。”
现在回想起来，老格兰杰说不清雷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和麦克尼尔在讨论前往其他平行世界的注意事项时，后者格外强调要在任何涉及人体实验的问题上谨慎再谨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当赌注。或许是因为雷的态度非常诚恳、或许是因为老格兰杰觉得医疗不算人体改造，曾经的美国空军参谋长和他同时代的许多朋友一样再次上了当，仅仅因为雷的那个模糊不清的承诺：有望活到自然寿命。
毫无疑问，这次他们遇到的情况即便对于麦克尼尔来说也是陌生的。麦克尼尔和他的战友们此前经常被分隔世界各地，但被分隔到不同时代还是头一次。断定麦克尼尔和罗根必然出现在未来而不是过去的老格兰杰出于对不确定性的担忧而多了一份对于寿命的渴望，不过他的追求和这个时代的许多大亨们并不相同。一旦任务结束，他们就会离开，在其他平行世界追求长寿乃至长生不老没有任何意义，但倘若他能够以某种方法活着把过去的消息传递给麦克尼尔和罗根，总比委托给不值得信任的他人或是不懂得变通的机械好得多。
雷不知道老格兰杰的这些心思，他只笑话马尔科姆·格兰杰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渴望活得更长，这也是人之常情。
“将来40年之内你都不必担心癌症或心脑血管疾病找上你。”说着，雷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走吧，我们去见见我们的客户。”
“是面对面吗？”
“没错，之前我都是通过网络和他联系。”
雷所说的客户正是对雷的研究项目感兴趣的富翁安德烈斯·科纳，而老格兰杰则成为了雷用来增强说服力的绝佳案例。远在岛上隐居的伊奥利亚·舒亨伯格也赞同利用这些大亨的心理诱使外界为他们的附属项目注资的方案，只要这些技术不被用于继续发动战争，些许虚假宣传和欺诈实属常态。
老格兰杰答应去见安德烈斯·科纳除了和雷合作的因素之外，还有另一层基于个人爱好上的兴趣，因为安德烈斯·科纳年轻时非常喜欢极限运动、有着驾驶多种不同飞机的经验。身为美军王牌飞行员的老格兰杰自然会对顶着类似名头的人产生兴趣，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甚至想要和对方比拼一下驾驶技术，看看民间塑造出来的飞行达人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两人没有乘其他公共交通工具，而是到市郊经安德烈斯·科纳派来的私人飞机接入其庄园内。那座依山而建的山庄造得宛如古堡一样，样式有些接近德国境内的那些城堡，但又摆脱了真正的老古董给它的住户带来的一切困扰。
“真壮观。”雷的目光马上被城堡吸引住了，这座约有二十多层楼高的城堡既以夸张的外形展示了主人的奢华，又没有在外观上做其他过于浮华的装饰，“科纳家族……不，光是科纳先生拥有的财富，就可以养活一个小国了。”
“这城堡顶部挺适合再造个机场。”正当飞机驾驶员以为老格兰杰也要说些吹捧科纳家族的话时，对方的发言却令正副驾驶员和飞机内的其他随员都大跌眼镜，“你看，把那个塔尖铲平之后，能多出两个直升机停机坪和一条跑道……”
“那么短的跑道能给谁用……”前面的驾驶员忍不住反驳道。
“绝对能用，用不了就是飞行员能力不及格。”
飞机在山庄边缘的私人机场降落，两人刚一下飞机，就有穿着便服的保镖们前呼后拥地护送着他们前往城堡，一时间令老格兰杰产生了自己也是城堡主人的错觉。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种幻觉，并开始构思用来说服安德烈斯·科纳为纳米医疗机器人项目投入远超其实际需求的资金的借口。多出来的资金要用于太阳能发电系统的验证工作，这对舒亨伯格为之奋斗的核心理念至关重要。
老格兰杰起初还猜想着城堡里一定有更多的服务人员，不过保镖们只把他和雷带到门口就离开了。两人进了门，脚下的地面随即升起，在附近传动机械工作的噪声中前往指定的会客厅。马尔科姆·格兰杰带着几分好奇四处观察着，他没有在这间被壁画覆盖了大半个天花板的大厅内找到其他服务人员，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机械。整座城堡很有可能依靠电子计算机的管理自行工作，只为了满足安德烈斯·科纳及其家人的生活需求。
“不用惊讶，小报上说的那些消息是真的。”雷恢复了他一贯体面的冷漠神情，“科纳家族一直很自由地追求些个人的需求，假如明年他们突然把这一切全都拆了然后换成纯人工服务的宅子，也不值得稀奇。”
“真浪费。”
“那是他们的自由。”
平台升到三层就停下了，两人沿着墙边的指示灯摆出的箭头所指的方向继续前进，来到了会客室门口。门自行打开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老格兰杰看了看雷，雷又看了看老格兰杰，两人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敢确认眼前这家伙的真实身份。
“啊，你们终于来了，请进吧。”那中年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老格兰杰分明看到对方的腿部有两条紧贴在外的机械臂，“这位一定就是马尔科姆·格兰杰先生了……我读过你在月球基地工作的履历，很精彩。”
这个人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安德烈斯·科纳，或者说完全不像出现在镜头前的他。在各种电视节目里登场过的安德烈斯·科纳应该有着一头茂密的红棕色短发，而不是已经秃了顶，而且这家伙的体型看上去也远远没有电视节目里的他那么匀称。猜想对方腿部的机械臂可能是某种辅助运动设备的老格兰杰并不敢在这时候对它的用途随便说三道四，虽然安德烈斯·科纳的实际形象和媒体形象的反差还是大得让他无所适从。
雷也被这种强烈的反差震惊到了，他张大了嘴，足足一分钟内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们……很……荣幸……能……”过了一阵子，雷才勉强恢复了正常，“科纳先生，我们正在对全新一代纳米机器人疗法进行一期测试，跟我一起来的格兰杰先生就是重要的志愿者之一。您也知道他曾经在月球基地和辐射区等多种高危环境下工作过，两年前的基因检测证实那时的他有患上肺癌、胰腺癌、胃癌、肝癌、膀胱癌等多种恶性肿瘤的风险。”
在雷介绍老格兰杰的基本情况时，【马尔科姆·格兰杰】过去几年内的医疗检查结果信息也随之浮现在了安德烈斯·科纳身旁。最后两份报告是雷私自为老格兰杰进行了正在测试中的纳米机器人治疗后的结果，尽管上面的内容似乎和老格兰杰记忆里的有所出入。安德烈斯·科纳聘请的其他医学专家和生物专家会确认这些报告的真假，但那些人没有能力介入雷的研究工作中，因而雷的态度几乎就决定了外界所能获得的一切信息。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雷用了三寸不烂之舌努力说服安德烈斯·科纳接受自己的结论，即纳米机器人疗法能够从基因层面上预防人体发生的任何病变。这样的结论过于惊世骇俗，不过任何对人类的医学有所期待的人都该为此欢欣鼓舞——当年证实aids确实可以被完全治愈后，先前的怀疑和猜忌顿时烟消云散了。
问题在于，老格兰杰不久前还刚刚听雷承认纳米机器人疗法不能修复基因层面的缺陷，但他更不能在这时说实话，就算安德烈斯·科纳突然问起也不能。当他这位巧舌如簧得堪比一流保险推销员的朋友热情地向安德烈斯·科纳展现那个能够令生命绽放出更多可能性的未来时，马尔科姆·格兰杰则在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亿万富翁，竭力地想要从这副躯体的形象上找到些许属于飞行员的特征。
……很可惜，他没有找到。
“……当然，这些也在我们的考虑之中。”自始至终，雷满面春风地招架着来自安德烈斯·科纳的一切质疑。每个亿万富翁都想要拥有更长的生命，有时他们甚至会寄希望于神秘主义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而失败案例早在上流社会之中成为了众人的笑柄。“刚才我提到的定期检查，主要是为了确保纳米机器人正常工作。受限于目前的技术，仍然不能延长检查的周期，不然无法保证效果。”
“经常接受体检本来就是必要的。”安德烈斯·科纳把视线转向了保持沉默的老格兰杰，“格兰杰先生，您又有何感受呢？”
“感觉有点……寂寞。”老格兰杰答非所问，“我们进入城堡之后还没有看到除了您之外的第二个人。”
“……他刚进行过治疗，头脑可能不太清醒。”雷连忙替老格兰杰打圆场，“当时我们赶时间，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
“你们两个，从进了这间屋子之后，眼睛一直在看我的脑袋。”安德烈斯·科纳并不是瞎子，他当然明白两人为何会在刚进门时惊愕得手足无措，“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骗子？出现在电视节目里的我、公司和基金会宣传片里的我、视频通话里的我，和眼前这个我，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雷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叉起来，脸上冒出了冷汗。这明显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得罪客户是下策中的下策，是根本不该发生的。木已成舟，反悔也晚了，天知道老格兰杰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不，我想这对于有能力修饰自身形象的人来说是很普遍的事。”马尔科姆·格兰杰放松了身体的筋骨，以随意的姿态坐在沙发上，“我在月球的同事，还有部分到危险辐射区工作的同事，并不像我这么幸运。到他们生命中的最后几天，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去看望他们。头发迟早会发白，牙齿迟早得掉光，再健美的躯体最后也会成为长满尸斑的烂肉。对死亡的恐惧贯穿我们的一生，可悲的是在这个时代还有更多人连缓慢地等待这个下场的机会都没有。”
秃顶的中年男子离开沙发，向着老格兰杰走来。他每向前走一步，腿部的机械装置就发出刺耳的响声，弄得雷坐立不安。
“你很诚实，格兰杰先生。”
“在随时都会死的地方，花言巧语救不了任何人。”
“听说你刚到月球基地就提出了更高效地管理分配资源的方案，这件事在知情人嘴里是个笑话……他们都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自量力才会在工作的第一天就想要改变一切。”安德烈斯·科纳站在老格兰杰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的胆量不小嘛。”
“生命是短暂的，在低效的生活中浪费生命就等于自杀。”马尔科姆·格兰杰说这些话时没有丝毫犹豫，“其实我很赞同您在这座城堡中主张的生活方式……以最高效的方式完成工作，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用于更有意义的事业。”
雷紧张到了极点，他开始担心自己和老格兰杰会在科纳家族的地盘人间蒸发了。然而，过了片刻，安德烈斯·科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没有露出怒容。相反，比电视节目里的形象还要矮小些甚至开始驼背的中年人向着屋门走去，边走边说：
“我的飞行员刚才和我说，你好像有些瞧不起他们。今天你们难得能来一次，我们一起乘飞机再到附近把这片山林认真游览一次，就由格兰杰先生当驾驶员吧。”
这天下午，站岗的保镖们议论纷纷，都说自己的老板已经很久没开飞机四处游玩了。无拘无束地驾驶着飞机的老格兰杰轻松得很，在自家的山庄充当观光客的安德烈斯·科纳看上去也很快活，只有提心吊胆的雷闷闷不乐。别开生面的飞机自驾游结束后，下了飞机的雷吐得几乎不省人事，他很快就被等候在一旁的保镖搀扶走了。
一波三折的洽谈持续到了傍晚才结束，赶着要去世界另一头开会的安德烈斯·科纳临走前郑重其事地对两人说，旨在战胜人类的一切恐惧——饥饿、疾病、战乱——的事业还需要其他相关领域专家的加入，但纳米机器人疗法的大规模人体实验工作可以早些开始。
“我几乎以为我们要去参观太平洋了。”返回的路上，雷依旧心有余悸，“……那不是我们商量好的流程的一部分。”
“这也是我临时决定的。”老格兰杰承认，他是在参观了城堡内部部分结构又见到了安德烈斯·科纳本人的真实形象后才临时起意更改计划的，“他不让其他人接近他，形象反差又这么大，可以想象到他对自身的衰老有多么痛恨和无力。我们越强调能让他永葆青春，搞不好越会让他产生反感情绪。”
“所以您就武断地认为一个被谎言包裹着、自身也惯于制造谎言的家伙会偶尔喜欢听点真话，这太冒险了。”雷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从郊区返回，他需要为最后一段路负责，“平衡他们的利益需求和情感需求并不容易，稍有不慎，我们就会毁掉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
雷说得对，而且在绝大部分场合都是正确的。依靠利益纽带比个人信誉尤其是靠不住的个人关系更稳定些，而且即便对方返回也不必担心己方承受二次伤害。但是，见证着gdi崛起的老格兰杰并不认为完全依靠利益就能完成一项宏大的计划，这和略微调整指挥体系或是后勤管理系统之类的技术工作无法相提并论。没有能够支持着人们在逆境中继续前进的动力和共识，只要局势稍有转变，簇拥而来的帮手立即就会四散奔逃。
现在，聚集在伊奥利亚·舒亨伯格周围的一群人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在生命随时会伴随着新一轮核战争爆发而消逝的时代里选择将人生奉献给他们认为能够造福人类世界的事业。解决了能源危机，人类世界不见得就会因此而彻底和平下来，但日后因为能源危机而发生的冲突想必会大幅度减少。
又或者……
“其实他提议把纳米机器人医疗技术全面工业化的时候，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车子返回灯火通明的城市内时，雷逐渐放慢了速度，“我对辐射病的消息了解得多一些，所以我知道现在世界各地有许多被派去清理辐射区或是做辐射区监测工作的所谓志愿者其实是罪犯或是走投无路之下选择卖命还钱的贫民。这种情况还没有蔓延，因为它依旧会受到声讨，但……”
“不必证明没有危害，只要放出一个没有危害的消息，他们就可以突破目前的限制。”马尔科姆·格兰杰很快理解了雷的想法，“热门竞选纲领不是有什么【把罪犯和垃圾人口流放火星】吗？”
“就是成本高了点。”
“那倒没错。”
雷把车子开到了家门口，又说自己可以把车借给老格兰杰，只要对方记得到机场之后设定自动驾驶模式让这车回家就行。谢过了好意的马尔科姆·格兰杰打算把雷送进屋再离开，两人来到屋门前，雷拿出钥匙卡打开了屋门，而后伸手一拉，门后猛地爆发出一股热浪，猝不及防的二人被爆炸的气浪炸得沿不远处的窗子飞了出去、摔在草地上昏迷不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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