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从梦中醒来。
这里并不是什么荒村野坟古刹破庙。
这里是他的意识世界。
或者，也不能算世界，只是一个空间而已。
之前死去的他的七个灵魂碎片正在这里，已经死去，连尸首也没有。
这很正常，毕竟，八个灵魂碎片聚在一起，也仅仅只是一个他。
他只有一个，分成再多份，变成再多个，也只有一个是他，也只有一个最后还是他。
其余碎片，不过是边角料，成不了气候，事情办完了，自然就是要死的了。
他调整了这里的环境，从会议室变成了实验室，或者说，这里本来就是实验室，只不过，仅仅是他的记忆和意识对过去实验室的投影而已，并不能算真正的实验室，也不是专为了实验而出现的实验室，不能变成真正的世界，也不会失落在别的地方。
因为这里就是他的所在，他的本心本性，本来面目和意识形态。
如果这里完全消失了，他就该死得连一点灰烬都拢不起来了。
系统在他面前具现化，坐在对面，似乎试图心平气和谈一谈。
卫道并不想和他谈话，当然，卫道也不想看见他的人类样子。
这里是他的地盘，只能有他一个，别的人和物都不必存在，换句话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一切都是他的所有物，一切都是他的化身，即他的另一部分。铺开占满，也只需要很少很少一点意识就可以维持。
他的要求从来不高。
系统欲言又止，蠢蠢欲动。
卫道叹了一口气，蹙着眉问：“你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系统问：“你已经看完了？”
卫道嗤笑道：“哦，如果你是说，那些关于我过去的记忆，我确实看完了。”
他顿了顿，咳嗽了一阵，笑道：“我岂止看完了呢！你不是刚才都和我一起又经历过一次了吗？只不过，记忆里，我是先当了和尚死了，后来做了学生，再后来，那一段时间里的记忆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你才又找上我说，有个拯救世界的任务，不是吗？
说来也好笑，如果从头数一遍，我当和尚的时候，时间节点可以命名为壹，我刚开始从壹走出去，走到贰、叁、肆、伍，就当变成学生的时候是在伍这个时间节点，那么，我刚才就是从伍走到壹，不，还要更远，因为伍之后还有柒、捌、玖、拾，我已经完成你的那个拯救世界的任务了，这段时间就是伍之后，伍到拾就是我执行救世任务的时间段，也就是说，我是停在拾点的时候，恢复正常，结果也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得到了壹到伍的记忆，我就掉进去了。
又因为那些毕竟是过去的记忆，我又不能回溯时间，这就导致我恢复相关记忆的时候，顺序是颠倒的，这么粗略一算，我得到记忆的时候还能说是拾点，现在我恢复记忆，至少也应该是拾伍点了，过去的记忆是记忆，刚才这一番的经历就不能说是简单的记忆了。
从壹到伍的记忆，我不知道之前是在哪里的，无所谓了。
我在拾点的时候，一时疏忽，栽进这段五个时间点的记忆里，重新经历了一番，又多费了我五个点的时间段，也就是说，现在我的时间段应该是——
我在拾点得到壹到伍的记忆，我经历了拾点到拾伍点的时间，而这段五个点的时间，我是在从伍点走到壹点，本身的记忆和刚才的经历并不相同，但又有相通之处，因为我虽然没有更多的记忆，却有更多的经历，从伍点走到壹点的时候，同样的岔路口，我的选择稍有不同，连反应也没和从前一模一样。
这并不影响我是我。
记忆如何，也并不影响我的判断处理和习惯性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
系统好像突然就卡顿起来了，吞吞吐吐好半天，一句完整的话没说出来。
卫道笑说：“怎么了？说不话了？”
他又想到笔记本电脑：“你也要清除垃圾缓解内存压力怎么？”
系统沉默了好半天：“宿主既然都知道了，我也不用多说了，正好，正好。”
卫道嗤笑道：“你可别，我不觉得好，自相残杀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会好起来的。”
系统安静用几乎没有变过的机械音通知道：“那以后我尽量给你安排不那么糟心的任务就是了。”
卫道作惊讶状：“你也觉得糟心吗？”
系统安静了一阵，慢吞吞说：“还好吧。”
卫道又笑了一声：“我想你也是这么说话的。”
他收敛笑容又问：“那这么说，你还有下次的任务了？”
系统平静回答道：“是的。”
卫道又问：“你知道是什么吗？”
系统这次安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不知道。”
卫道哼了一声：“你未必不知道，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他又说：“无所谓了，我知道不知道都是那样，也许过两天就忘了，也许根本就听不见，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我就是那么一问。你不说，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系统暗道：你可不是不能拿我怎么样，你分明就是想拆了我再重建。
它没说。
卫道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知道了，我也不会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除了这里，这个拼合起来的世界也并不安全，我的任务不是已经算完成了吗？那我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大概还能换一个新世界霍霍吧？”
他自己笑了一回。
卫道发了一会呆，又慢慢说：“哦，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你是个什么？你之前没有告诉我，不，你好像告诉我了，但是我当初是听了好像没有听见，现在想想，亏了，好像又多了些能明白的符号，只是还是想着头疼，你现在还能说一遍吗？”
系统回答道：“不能的。”
卫道点了点头，又咳嗽了一阵：“也是，哪有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呢？不说也罢。大概知道就行了。反正，对我来说也很无所谓的。你爱是什么是什么吧。是什么都不影响我。”
系统看他的状态好像不太对，低声道：“宿主！你清醒一点。”
卫道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我何尝不清醒了？难道我非要作出一副生死不能的模样，你才觉得我正常起来了吗？那也太可笑了！”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十分无所谓对系统笑道：“你看，我现在，记得不记得，都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能管我了，我觉得很好，我很喜欢，我从前想了那么久，认真又努力，他们还是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撒谎，说我可笑，说我恶心，说我又脏又臭又麻烦又没用，我现在，好极了。再也没有这样好了。
只是我觉得，一想到之后还有许多的任务，还有许多的时间，许多许多的未知，我就觉得不高兴，我就很不舒服，你想啊，但凡我是个要死要活的，应该已经死了很多次了，我是说，认认真真的，求死，一心求死，而不是玩笑打闹那种死法，我倒觉得，死无葬身之地，与我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真的。
可是，你看，现在这样，究竟成个什么呢？”
“最上等？”
他摇了摇头。
“最下等？”
他露出一个讥笑又迅速收回去。
“我要是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微微蹙着眉，闭上眼睛，一片的黑暗里，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谁会不想上进呢？谁会不想什么都好呢？谁会不想呢？”
卫道开始笑，非常温和的，毫无攻击性似的模样里的笑容。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以为好歹有个意识，不能说全无过错，也不能说全无好处，学习啊，谁会不喜欢呢？只是为什么喜欢呢？我凭什么就不能喜欢呢？我凭什么就不能不喜欢呢？”
他睁开左边的一只眼睛，又睁开右边的一只眼睛，像一只极大的未开化的猫科动物似的，用一只手手背蹭了蹭脸颊，面上好像在哭，仔细一看，他还是在笑，极高兴一般的模样，慢慢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睁着的另一只就变得眯起来。
他又换了手，捂住睁着的眼睛，那只被他捂住的眼睛慢慢睁开，还是黑色，只能看见黑色，然后过了一会，慢慢才亮起来，好像不管在哪里，不论是什么世界，永远与他有深切的隔阂，然而只看表面，那许多次的表面上……表面上似乎又与他十分融洽。
融洽到一种好像可以骗过所有人的程度，当然，所有人里是有他的。
一般别人提到所有人，好像默认没有他在其中，而他提起这个词，又好像从来都喜欢默认都在其中。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
不就是他总想，也许——
“也许我可以和他们一样？真是可笑至极。若有朝一日，我真和他们变得一模一样了，恶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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